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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第十七章 别了,喀布尔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2-14

【暗涌】第一章 喀布尔的白梨花 

【暗涌】第二章 穿月白衬衫的女子 

【暗涌】第三章 埃塞俄比亚的咖啡

【暗涌】第四章 通往玉叶餐馆的路

【暗涌】第五章 凋零的马蹄莲

【暗涌】第六章 死亡边缘

【暗涌】第七章 湄公河的水椰林

【暗涌】第八章 马来西亚的比东难民营

【暗涌】第九章 喀布尔的风筝

【暗涌】第十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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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第十七章 别了,喀布尔


贵林那天坐在公司的停车场上,听到这个消息,半天脑子都不转了。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个停车场,他的女儿在酷热中一点点丧失了意识,丧失了呼吸,丧失了心跳。这个世界仿佛出了点毛病,阴沉的天,秋天的湾区很少起雾,这回却是迷雾四起。他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暗物质从宇宙的深处发射出来,弥漫在地球的不同角落里,紧紧将他缠绕。


回到家,他看到到翊欧的电子邮件,问他有没有收到离婚协议书。“我真的没有办法和你继续生活。一看到你,我就想到月月,就难过得要死。”她的字里行间都是痛楚。这样的伤痛是伤筋动骨的。她的父母亲现在也知道了这个情况,他们也无法原谅他,完全没有办法原谅他。


他就去屋子外面的邮箱看了下,果然有一封离婚协议。是律师事务所写的,很正式的信函。他没有回复翊欧,他躺在沙发上,像是乱纪元期脱干了水的三体人,气力全无。他觉得自己被推进了更深一层的地狱。十八层地狱,他现在到了哪一层?他想到了死,他被这个念头吓坏了。其实这个念头在月月离世的那一刻就在他脑海浮现过,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他曾经拥有过许多,中国美国双料名牌大学的光环,一个貌似美满的家庭和工作。但是,这些一样一样地离他远去,一件一件地和他告别。一切都归了零。他什么都没有了。不,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他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别的亲人,尽管他从没有在心里彻底地接受过他们。


他一个人开车去了海边,他听说前两天有一个在海边岩钓的人被海水卷走了。海风很大,秋夜的寒意一层深似一层,风刮在脸上,像是有细绳子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地撸过。忧伤像潮水一般,一波波向他涌来。他在海边坐了一宿。天上不停地有海鸥在飞,像一只只风筝。


他是从垃圾邮件里看到郭峰的信的,郭峰是北大物理系的,和他同级。很多年前在北大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踢球喝酒。郭峰那时候是守门员,他个子挺高,是个不错的守门员。他到美国后转学计算机,现在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做事情,他们隔壁的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着急找两个资深的数据专家。一个要派去阿富汗,一个要派去埃塞俄比亚。郭峰说联合国这种组织的待遇其实不错,而且放假很多,一年差不多有近三个月的带薪假。


阿富汗,他眼前像是看到了一只只在风中飞扬的风筝和天空下一个个奔跑的追风筝的人。埃塞俄比亚,他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那是一个非洲的国家。他想到了非洲大草原,奔跑的羚羊和长颈鹿。然后,他又看到翊欧的电子邮件,还是问他有没有收到律师的信件,他本来想写封长信,劝劝她回心转意,也说说他当下的窘状,很快就没有工作了。但是他太疲倦了,太疲倦太灰心了,他于是只给她回复了一句话:“收到,我已经签了字了。”


他其实并没有签字,那封信躺在楼下的茶几上,像一片孤独的被秋风吹落的黄叶。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满天的风筝,月月坐在其中一个长龙一样的风筝上向他挥手,“爸爸,爸爸!”她高兴地在云端呼唤着他。他也坐上了一只风筝,一只像海鸥的风筝,他的风筝就要靠近那条长龙了。他向她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但是他没有抓稳她,她从高高的云端往地上栽了下去。“爸爸,爸爸!”她的声音变得如此凄厉。“月月,月月!”他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那栋一家三口住过的小屋里回响着。


他在漆黑的夜里坐了起来,他坐了很久,然后迟缓地打开电脑,回复了郭峰,“我可以申请这份工作吗?”


他在去阿富汗的前一天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一直拖到最后一天,像是这个字还没签,他还可以反悔,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如果,如果没有那个电话,没有那个该死的路演,也许他们还会是一个温暖的小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争执和不合,但是,哪一家又不是呢?


房子已经上市了。他临时住在一家旅店,离开那天,他一个人坐上了旅店去机场的车。在旧金山开往迪拜的飞机上,他看到一朵朵云投射在深蓝的大海上,每一朵云都有一个影子,每一段过往都有一个烙印。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二十二岁的那个高瘦的年轻人,第一次坐飞机,一无所有奔向太平洋彼岸。又或者是六岁的自己,小小的,坐在三轮车上,在离开钟家村的土路上回望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命运是一座迷宫,他在这纷繁诡异的迷宫里绕了这么多圈,蓦然回首,却是回到起点,似乎什么都经历过,却依然两手空无,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是烟云,宛如昨日,不落痕迹。


“所以,你就这样来了喀布尔?”暗黄色地毯上的圆圆已然眼眶湿润。


他点头。


“众生皆苦。”她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抓住了他的手。原来他看起来光鲜顺遂的背面也有这样深重的痛。她为他难过,为他唏嘘,同时也有一丝小小的释然。她和他,原来都是受过苦的人。她紧紧地抱着他,怜惜地抱着他,她的双手缠住了他,他低下头,捧起她的脸。


那是他们记忆中最长的一个吻,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最后一个。


李羽晚上回来后和他们一起在新华社的食堂吃了个晚餐,小沈和做钢材生意的张老板也来了。原准备是去金筷子,圆圆不太想去,大家也是觉得外面太乱,就简单地吃了个告别晚餐。席间不免又说起最近这两桩连环谋杀案。李羽说现在官方说法是谋财害命,因为都是把钱包抢了,兴许还是同一拨人干的,可是阿富汗的警察腐败得很,黄琴和桃姐这边都没人去打点警察,估计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


“那就白死了?大使馆那边不会过问?”小沈睁大了眼睛。


“肯定会过问。阿富汗那边也会敷衍地去查查,过几个月也就没人问了。”张老板在阿富汗不少年头了,“唉,命在这不值钱。”


几个人都唏嘘了一番,圆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吃过饭,贵林就要回联合国的住处了。而再过两天,圆圆就要被遣返回国了。


站在门口,想到和这个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即将分离,贵林心里涌起一阵忧伤,这忧伤浸泡着他,进入他每一个细胞,让他艰于呼吸。自从和翊欧分手,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女人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身体,走进他的心里。他对她怀揣着一种微妙又单纯的情感。他需要她,需要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体上得到的愉悦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没有体验过的。女人原来可以是这样的可人心,可人胃的。她是个善变的女人,在他知道她的故事之前,他很为之疑惑甚至是挫败,或许也更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而这一连串的事件发生了。他们一起经历了瞬间的生死,他们甚至差点死在一起了。她和他都向对方敞开了自己,都走进了彼此的过往。他们都触摸到了彼此的伤痛,他们彼此怜惜,像田野里的两株青稞草,用微风传递着彼此的悲悯。但是,这怜惜来得太迟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怜惜拽紧,压踏实,就要分开了。


“后天,你不用来送我了。”她低声说,她不希望他看到她被警察押解上飞机的样子。


“嗯。”他点头,想到她和他就要从此天涯了,心里就有了细密的绞痛,这是他们最后的别离吗?


她也心里一阵阵发酸,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是喜欢的,何止是喜欢,她是爱着的,从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她就爱上他了。她爱他清峻的模样,爱他不苟言笑的神态。她慢慢了解到他的另一面,他似乎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内敛却又勇敢,有时挑剔,有时似乎又不拘小节。但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这一辈子也配不上他。在这个下午之前,她和他是隔着一层的。现在,她触摸到了他最深的伤,却没有机会给他一丝温暖。她和他,注定只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在阿富汗这个生与死隔得如此之近的地方,她和他怎么可能有相知相交的机缘?


李羽说:“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没准你们将来还会遇见呢。哪天在街上迎面就碰上了。嗬,吓你一跳。”


贵林和圆圆听她这么说,都看着彼此,笑意浮现,虽然浅淡,却铭刻在心。周围人多,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像是要把彼此的样子定格,收藏。他们彼时的模样啊,要记在彼此心间的模样啊。他叹了口气。


李羽两天后打电话过来说圆圆和另外几个女的都顺利回国了。贵林只是哦了一声。


”她托我留了张她的相片给你。“


贵林几天后拿到了那张相片。还是少女的圆圆穿着件纯白的裙子,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脸向着高处,她梳着齐耳的学生头,清纯稚气,浓黑的睫毛,那是一张干净清澈的脸,没有一点疤痕的脸。贵林久久地注视着那张脸,那么美的一张脸。


过了没多久,贵林听说金筷子的林师傅去巴基斯坦的白沙瓦自己做老板开餐厅了。


圆圆走后没多久,贵林又去了一次那座破旧的神庙。夕阳渐沉,他没有看到上一次和圆圆一起见证的那些神光,却看到几个穿蓝色波卡的女人如风一般在山坡上疾走。他想起了华勇,猛然意识到那次之后在喀布尔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那个看起来神情严峻的越南华裔,那个曾经救过他性命的人现在在哪呢?


贵林是在一个月之后返美的。恩达送给他一个马来西亚的蜡染挂毯,颜色极美,四处流彩,画的是蝴蝶,在水波潋潋中翻飞。“有机会到马来西亚玩一定来找我。”恩达还会在阿富汗再待半年。


离开阿富汗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喀布尔的天空依然高远,是一泓幽深的蓝。贵林站在联合国那座小小的城池前,望着不远处麦浪一样翻滚的罂粟田。风从辽远的地方吹过来,喀布尔的高山依然静默不言,时间似乎也驻足不前,而所有在这个奇特的土地上发生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也随着清风坠入了时间的深渊。


他记起初到喀布尔,后院斜坡上一树树莹白缤纷的梨花,那时候花事正浓,今年的梨花也该开了吧,只不知是否也如去年那般绚烂?但是他知道已经无从找寻了。他和这片土地已然告别,是一种永不会相见的告别,他想到这,心里有了一丝酸楚。 他再一次回望黄土崖上密密实实镶嵌着的一个个土坯的房子,回望天边高峻绵延的山峰和山谷里像无涯的时光一样滚动着的阴影。他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别了,喀布尔。


这一章是《暗涌》第一卷《喀布尔的白梨花》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开始讲述硅谷故事。欢迎继续关注,也欢迎把你对前十七章的反馈留言,我会挑选其中一些发在第一卷的合集里。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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